聽大人說阿嬤六十歲就開始吃素 在我的印象中 阿嬤為了不沾葷
只願意用一台小電鍋煮自家種的空心菜 灑點鹽淋上一匙花生油
拌一拌 就香氣四溢 配上一碗熱騰騰的白飯和些許醬瓜 就是她的一餐
有時忍不住跟阿嬤說:給我吃一口 阿嬤會唸說:ㄚ你不是常在吃甕菜嗎?
然後夾給我好幾口 反正我就是覺得很好吃
那是我吃過最棒的空心菜 至今都難以忘懷 她總是口念佛手轉念珠
一回之後 拿出一根火柴棒放在桌上計數 不論她在做什麼或說什麼
手轉念珠的動作從沒停過 看到她這樣不太理人
有時我會故意用台語說:阿彌陀佛吃飯配爛佛(睪丸) (堂)弟妹也會跟著起哄瞎鬧
阿嬤聽了就會驚慌地說:死囝仔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台語)…
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就雙腳邊往門口移動邊說”吃飯配…..”
就怕被打來不及逃 其他人就笑得更大聲了
我有一張阿嬤抱著幾個月大的我的汎黃照片 她的眼睛非常炯炯有神
沒笑有點嚴肅 還是嬰兒的我 肥嘟嘟的臉卻笑得連酒窩都清晰可見
家人常說我一頭又黑又亮又捲毛的頭髮 最像她
阿嬷一頭及腰的長髮 就算七十幾歲黑的還是比白的多
她會特意選在中午的時候洗頭 然後搬張椅凳到院子裡邊曬太陽邊梳頭
拿起牛角梳不斷地從上到下慢慢地梳 很久很久 非得梳得根根分明才會停手
然後用手掌搓揉一點麻油 輕輕地抹上髮稍 再順勢地揉上髮根
好像在撥彈豎琴的樣子 我常蹲在地上看她梳頭 看到都腳麻嘴開開了
陽光下閃著亮光的髮絲 被熟練地捲起來盤在腦後
插上一根當髮髻的竹漆筷 乾淨又俐落
進屋之後 又是阿彌陀佛…..
有一次中午看見阿嬤拿出一個舊木箱 翻出裡面看起來像電視演古裝的衣服
擺在椅子上曬太陽 我問她那是什麼 她說壽衣
我又繼續追問什麼是壽衣 她瞪了我一眼說:就是死了要穿的衣服
我聽了嚇了一大跳 應該是慌了 死? 阿嬤什麼時候要死?
她怎麼會死? 佛祖不是會保佑她嗎? 我不要她死掉
那天晚上做了有生以來最慘的惡夢 我夢見她死了穿著壽衣躺在黑暗處
哭著醒來 還一直哭 以為她就快死了 家人怎麼安慰都沒用
白天好怕晚上到來 因為怕睡覺會作夢 晚上更怕又夢見阿嬤死了…
好一陣子我都很怕看到那個箱子 還曾天真地計畫要把箱子偷走
以為要是沒有壽衣 阿嬤就不會死了
阿嬤在我高一的時候二次中風死了 放學回家時客廳已佈置成靈堂
瀰漫著陰森森的氣氛 我撥開白色的屏帳 看見阿嬤穿上了我最怕的壽衣
面無表情地躺著 好像只是睡著而已 我伸手摸阿嬤佈滿老人斑的手背
輕輕地來回撫摸 眼淚不聽使喚地一直掉下來 滴到阿嬤的手了
我急著擦掉卻怎麼也擦不完 心裡問阿嬤說:你要去哪裡?
不論你在哪裡都要過得好 我會認真讀書的 但我不想當老師
心裡對阿嬤重男輕女的怨 始終都沒讓她知道….
當時心裡有股快爆炸的憤怒 很氣家人辦的喪禮儀式 阿嬤明明就是佛教徒
卻請了師公道士放擴音器在家裡日夜不斷地鬼吼吵死人 我跑去跟媽說
她卻罵了我一頓 我故意為難她說這麼吵書讀不下去
她就要我暫時去住姑姑家 就這樣 直到出殯的前一天 我才回家
其實我最氣的是自己 為何沒把壽衣藏起來? 為何沒在家陪阿嬤?
多年過後我獨自一人到靈骨塔 找到她的名字
邊掉淚邊對著阿嬤的骨灰罈說對不起
我彷彿感覺到阿嬤笑笑地跟我說:憨孫.. 然後 又繼續阿彌陀佛…
這次 我沒接下一句了
阿嬤用電鍋煮的空心菜味道 三十年來連自認廚藝高超的我都無法複製
空心菜簡單的清香 停留在我的心裡多年未減
想聞的時候 隨時都可以從記憶中憑空出現 可是怎麼樣也吃不到了
或許阿嬤特製的空心菜香 兩端繫著的是祖孫跨越時間與空間
曾經熟悉卻又遙不可及的相依懷抱
深深吸一口 嗯……
我看見了阿嬤疼愛孫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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